想以文字記錄本次義診的經歷。

本次跟著馬偕醫院的團隊前往義診,地點在緬甸東北的臘戍城(Lashio)近郊-果敢族區域,這裡離首都仰光或大都市曼德勒已經非常遙遠了,臘戍這個城鎮,距離中國雲南省倒更近些。


醫療資源缺乏的地區通常交通也較不便,義診要舟車勞頓是基本的。我們從首都仰光轉搭國內班機到臘戍機場後,接著換乘小巴士,沿著滇緬公路一路朝果敢族區域前進…

臘戍機場的大門,這是一個相對簡易的國內機場。

這條在歷史課本看過的「滇緬公路」是中國對日抗戰時期修築的,戰爭時,中國東部的港口機場全被日軍佔領或摧毀。僅剩跨越橫斷山脈的滇緬公路與飛越喜馬拉雅山脈的駝峰航線,是唯一能獲得外援的生命線,也是當時遠征緬甸的國軍的行軍路線。

滇緬公路示意圖,是對日抗戰時期運送物資的陸路生命線,本次義診地點在滇緬公路旁的果敢區域。

物換星移,明明在緬甸,這條公路旁卻不時可看到遠征軍留下的國民黨徽紀念碑與中文碑文。我們都曾在課堂上學習民國初年的歷史,也應付過不少考試。然而人民根已生在台灣島,民國史雖然熟悉卻始終難有共鳴。親身到當地走過之後,這些塵封的歷史才慢慢在心中塑出一些立體感。

突然車子一晃,向右順著一個岔路切出,路寬開始漸漸變窄,道路也從柏油路變成石子路。巴士在不平的路面上下搖晃,把瞌睡中的大家一個一個搖醒。避震器的異音加上連續的搖晃讓胃翻騰,經過兩小時的碎石路考驗,我們才終於抵達了義診的目的地:「果敢族怒江新村」

好險,沒吐出來。

果敢族是緬甸的一支少數民族,但不禁令人好奇…既然是緬甸民族,為什麼居住的村落是用中文命名,而且還叫做「怒江新村」這麼痾…台式眷村味的名字呢?

回顧歷史,果敢區域自古都是漢人的居住地,果敢人是說中文的(雖然腔調有些不同),生活中也保有很多中式習俗(例如貼春聯、放鞭炮)。直到19世紀「日不落」英國海上霸權佔領緬甸,並與清朝簽訂條約,果敢區被清政府割讓給英屬緬甸。一夕之間,中國的多數民族漢人突然身份轉換,變成緬甸的少數民族。

接著到二次世界大戰時,前文提到的遠征國軍也沿滇緬公路進入果敢區域。戰後,有批國軍撤退回台灣的見晴農場安置(也就是清境農場一帶)、剩下的人就在此地落地生根了。

所以現在我們看到的怒江新村,其實是緬甸人原住漢人遠征國軍遺族所融合成的聚落,這種妙事或許在大國的邊境歷史中很常見吧,海洋國家的我卻難以想像。
就這樣,在離台灣幾千公里遠,盛產罌粟的緬甸金三角區域;在有著國民黨紀念碑以及操著怪腔調中文的偽眷村看診,恩,蠻有時空錯置的感覺。

歷史講完了回到義診部分,本次義診團隊的組成是來自馬偕醫院的醫師及基督長老教會的執事。

馬偕屬於基督教會體系的醫院,因此整趟行程除了醫療之外,還有一個重要的目的-傳教。
村內的教堂是硬體設備相對完善的建築物,所以我們的醫療站就設立在教堂內。木桌當牙科椅、登山頭燈當診療燈、一台發電機接上牙科空氣壓縮機,我與段運恆醫師簡簡單單的就可以看診。內科吳懿哲醫師與皮膚科林揚志醫師的診間更厲害了,一張木桌權做問診台,一個小屏風當隔板保護病人隱私。藥師采倩學姊在隔壁開了一間單人藥局,小紙條當掛號單。麻雀雖小,簡易版門診就這樣順利開張。

這台行動牙科治療機是三天門診的好夥伴,接上輪胎打氣的那種空氣壓縮機之後可以使用牙科鑽針、洗牙機,但由於只有一台,我與段醫師需要輪流使用,旁邊的木桌就當作是牙科診療椅,

看診的內容大約七成以上是拔牙,其他則是補蛀牙或抽神經,一開始其實有點擔心語言不通的問題,因為村內雖然有不少會說中文的果敢人,但也不乏只講方言的緬甸族群,而且方言種類有超級多,絕對不是抱佛腳可以學得會的。

沒想到門診開始後,醫療站內像菜市場一樣熱鬧(唉還真是一點看診隱私也沒有),當某個病人講的方言我聽不懂,圍觀的人們就會自動跳出聽得懂的人來幫忙我翻譯。而且有幾個幫忙翻譯的村民連語氣都演繹得非常到位,當我對著哭鬧的小朋友用中文大喊「加油,我們快拔好了!再幫我忍耐一下下!」,旁邊的翻譯也表情到位,手握拳激動地說「^&@! %^+%&(! ^&(%$%^&*!!」。

雖然不知道他們到底翻譯了什麼,但看到剛拔完牙的小女孩咬著紗布,淚痕還沒乾卻跟你微笑道謝。我想,我們的善意或許根本不需要什麼翻譯。

隨著門診進入第二天、第三天,越來越多被拔過牙的小朋友也加入翻譯的行列,還會有點幸災樂禍看著剩下「待宰」的小朋友。這些小孩會在你身邊轉來轉去,每天熱情地打招呼,很開心對你說話(然後一個字都聽不懂)。
以前我最不喜歡看的就是無法講道理的兒童牙科,但小孩子的可愛有時也不講道理、會直接融化你的心。

平安夜的那晚,當地的教會年輕人拿著一把破吉他,帶領著我們挨家挨戶報佳音
一路沒有燈光,我們走在毫無光害的碎石子路,敲門、歡呼、唱歌,其中一首是這麼唱的吧:
在伯利恆的野地裡,有牧人看守羊群;突然看見大榮光,有天使報佳音;
天使叫牧人不要害怕,有一救主今降生;榮耀歸於至高神,地上平安人蒙恩…

我並不是基督徒,但我看著星空,一起歌唱,想像著西元前的廣闊草原、想像著當初東方三博士遠望著同一片星空…
對我來說這是個一個蠻特別的聖誕夜。

到緬甸不忘帶上單眼,夜晚仰望冬季星空,上方獵戶座與下方小犬座天狼星相互輝映。

一切終究有現實面

義診醫療團隊實質上能完整治療的病痛其實有限,糖尿病高血壓只開一個月的藥;牙齒不論蛀大洞小洞,村民只求你快快幫他拔掉一勞永逸。病患普遍缺乏病識感的狀況,許多醫療充滿折衷與遷就。

但這樣窮鄉僻壤的村莊,貧富不均仍明顯。副村長是有錢人,借錢給村民收利息,越借越有錢,而小村民借了錢得以繼續生活所以照單全收。當地教會的人員口內有著陶瓷做成的牙橋,而一般的村民則是將樹脂假牙用鐵絲綁在隔壁牙齒上湊合著用。與其說他們沒有醫療資源,他們根本是既沒錢也不想花這個錢,在台灣或世界上發生的貧富資源分配不均,都以某種類似的形式存在這個偏鄉角落。大批居民排隊來掛號,或許衝著「義」而來居多而不是「診」。

醫療團隊被當成村里的上賓款待,滇緬料理以酸辣為特色,和泰式料理類似(但糖加比較少),粑粑絲配上酸辣筍雞的滋味令人難忘,飯後一杯熱熱的緬甸奶茶,當晚又是一好眠。

醫療團提供短期醫療服務,所到之處都受到熱情歡迎,餐餐都能吃到村民準備的豐盛滇緬料理。但我們心裡終究知道,即便這三天我們再努力看診,棉薄之力終究沒能改善資源分配的問題,這世界中總有人是掙扎的活著,烏托邦不曾存在過、未來也不會有。

回程的路上我陷入思考:
義診與教會團隊帶著滿滿的愛與善意前往,但這樣形式的義診真的有幫助嗎?
當我們用門診人數、拔牙量、塗氟數等若干指標來度量這個為期僅三天的醫病關係,這是合理的嗎?那三天後呢?

黑格爾曾說:凡存在之事必合理。但義診這件事總有讓我想不透的地方。
或許只能在日後的醫療實踐裡慢慢去尋覓答案了。

撰文者 | 王俊襱

喜愛分享科普文章,熱衷攝影與旅遊的齒顎矯正專科醫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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